乡间锅台
2017-05-03 16:03:00
来源:民进徐州市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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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农家灶台的模样。它们应该是一个大大的煤球炉子,抑或是一个硕大的正方体或长方体,后面再竖一根高高的烟囱。总之,它至少该是一个规则的几何体。直到我见到农家的锅台,才彻底颠覆此前的种种猜想——原来锅台还可以是这样。

  那是一口如燕巢般的锅台,蜷着身子,豁着口子,锅身用黏泥捏制而成。它没有出灰的二层灶膛,随随便便地坐在几块砖头上,烧饭时,燃过的灰烬便从锅堂簌簌坠落,坠到砖头之间的地面上。它也没有出烟的烟囱,努起的锅嘴便是它的出烟口,缕缕青烟沿着铁锅而过,锅里的饭菜便充满了烟火味。

  我喜欢这样的锅台。露天放置,露天作业,不受尺寸厨房拘束,肆意端坐乡间庭院内,冬天哪儿有阳光挪到哪儿去,夏天哪儿有阴凉挪到哪儿去,若遇雨雪天,找块塑料布罩在上面,那小小的泥巴锅便端坐在水帘中,“独钓寒江雪”,十分逍遥自在。

  然而,它们朝不保夕,用腻了、用旧了、用坏了,便被一脚踢开,碎裂成路边寻常的泥坷垃。

  命硬的锅台都住在厨房里。农家人尊崇这养家糊口的锅台,把厨房叫做锅屋。我走进过那间黑乎乎的叫做“锅屋”的房间,千真万确,整间房子从墙壁到房梁都被烟熏火燎成黑色,甚至连屋檐都是黑的——难怪农家谚语要说“天下没有熏不黑的锅屋”。

  黑黑的锅屋里,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锅台,大的用来烧水煮饭,小的用来炒菜。它们用结实的土基块或砖块垒砌而成,标准的“天圆地方”构造,圆圆的双层灶膛,方方的身子骨,外面再穿一层水泥或瓷砖外衣。

  农家女人都是砌锅台的好手,这手艺丢了好多年依然娴熟如初。当然,锅台砌好了,女人们的命运也便从此开始。造化弄人,女人,恰恰是被自己垒砌的锅台拴了整整一生。

  她们和锅台之间,有着无休止的晤面,一日三餐,浆洗用的热水,都向锅台索取。她们经年累月围着锅台转,从锅屋转到庭院,从晨曦转到深夜,所有的韶华都随着袅袅炊烟一去不复返。

  住在乡间的那些日子,婆婆每天天不亮便背着绳索去村头扒柴火,几乎是一整天都端坐在锅台前一把火一把火慢慢地烧着。赶到饭点,家里两个锅台一起开火,她便左右开工同时向两个灶膛内添加柴火。烟火在灶膛内有节奏地蹿缩着,时光以她手中一截柴禾的姿势被灶火快速吞噬。

  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,独对锅台。她和锅台,像极了两个木头人。

  从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里,我试图用一个城市文艺女青年的视角来猜测她,以及锅台前所有乡间女人的内心秉性。

  她们应该是隐忍的,是认命的,是弱势的。清晨醒来,农田劳作归来,天热了,天冷了,甚至吵架了,病倒了,依然准时准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锅台前。这是生活以及大男子主义赋予她们的使命,因为这口锅台,她们几千年都甩不掉那个带有鄙视性的标签——“烧饭娘们”。

  她们应该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大男子主义清算这笔账,甚至很少使唤大男子主义们来替她们烧火做饭,她们只是偶尔许以种种好处哄着孩子来搭把手。

  三寸金莲,两尺锅台,一生使命。

  她们作难时,只敢躲在锅台前嘤嘤地哭,除了锅屋,在其他房间她们不敢抛洒泪水。那些泪水滴在柴火上,和着浓烟煨进了铁锅内的饭菜里。只有那只偷偷蜷缩在灶膛内取暖的懒猫才能明白这种悲悯。抹泪时若不巧被撞见,她们便谎称是烟火呛了眼——有两次,我撞见婆婆眼睛红红的走出那间锅屋。

  她们用双手垒砌一个又一个锅台,垒砌出的锅台和她们同一个性格,朴实无华,任劳任怨,与世无争。她们在砌锅台时,便将自己的内心世界传达给了锅台——咱们,生来就是做饭的。

  她们,才是真正的锅台。

作者:李靖洁  编辑:薛伟